京城有个卖花人叫谭九,他奉父母之命到烟郊探亲,骑着毛驴出城时天快黑了,有位骑马的老妇人一直跟在他后面。
老妇人穿着破烂衣服,马鞍却十分华丽。她问谭九到哪里去,谭九如实相告。
老妇人说:“这里离烟郊还有几十里,一路上有很多水坑不好走。况且这荒郊野外的,说不定会遇上强盗。我家就在附近,何不到我家住上一宿,明天早上再从容地走。”谭九本来心里有些害怕,听了这话欣然同意。
他们沿着偏僻小路走了约二里地,隐约看见树林里有灯光。
“到了。”老太婆用鞭子一指。谭九看见林子里有两间矮屋,周围的土墙齐肩高。老妇人下马开门,把谭九请进屋。
屋里什么陈设都没有,仅有一盏灯笼挂在墙上,一个少妇正躺在床上哄孩子。老妇人喊道:“有客人来了,媳妇快起来。”少妇起身整理头发,小孩在床上哭起来,老妇人便从袖中拿出一个烧饼给孩子。
少妇约有二十岁,愁容满面,很少露笑脸。老妇人说:“你去烧茶,我把马送去就回来。”说完就出门牵着马走了。少妇拿了一把稻草在灯上点着便去烧水。
她穿着红布短袄,绿布裤,蓝布短袜和一双高底红鞋,都是破破烂烂的,小腿和脚后跟都露在外面。谭九年轻不会说话,不知道该怎么问,只是心里觉得她可怜。
不一会儿老妇人回来了,她客气地说道:“为了还马,让小郎一个人独坐。那边人家听说有客人来了,也想请你去,我推辞说天太晚不方便。他们让我代为问候。”谭九连连答应着。老妇人又说:“想来你也饿了,媳妇正在准备饭,我且出去喂驴。”
谭九说:“太打扰你们了,叫我怎么心安,走的时候一定多付草料钱。”老妇人摇摇手:“别说客气话,草料能值几个钱?”
等驴喂好,酒菜也摆上了。盛菜的陶碗极为粗糙,折了草杆就当筷子用,菜却十分丰盛,都是大鱼大肉,只不过都是冷的味道不好,饭也是冰冷冷的,谭九勉强吃了一碗。
少妇收拾了碗筷,大家便坐在一起闲聊。谭九问:“听姥姥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,娘子却又穿着旗装,敢问您是哪里人氏?”
老妇人说:“确实如小郎所言,我本家是凤阳侯氏,因遇上灾荒流落到京城,靠给人缝补衣服为生。后来嫁给这里的村民郝四,生活了近三十年,他现在也是个老头了。”
“我们生了一男一女,女儿已经嫁人,儿子是泥瓦工,住在城里。老头子因年纪大了,在一家乡野酒楼给人洗碗。小郎你明天会路过那家店,耳朵后面长着瘤子的白胡子老头就是他了。”
“媳妇余氏原是巴参领府上的婢女。巴参领早已退休,他的小儿子袭了官职。刚才就是从他家借的马。”
少妇正就着灯光给孩子捉虱子,谭九看了看她说:“看姥姥家也很清苦,何必用这么丰盛的酒菜招待我呢?”
老妇人笑道:“仓促间来了客人,我们这种穷家哪能一下子置办这么多酒菜。因是中元节,按例可以分到巴参领家一些剩菜,我正惭愧怠慢了你,怎么敢说丰盛招待。”
谭九坐久了觉得困,又不好意思说要睡觉,就掏出烟具靠近灯火吸起来,少妇总是斜着眼睛偷看。
老妇人知道她的心思,就对谭九说:“媳妇馋烟了,小郎可否赏给她点?”谭九把烟袋递给少妇。老妇人又说:“近来家中拮据,半年多都没有烟了,哪里会有烟具。”谭九便将烟具一同给了少妇。
少妇吸上烟后,皱着的眉头顿时舒展了。老太婆点头说:“我在世上活了六十多岁,不知道烟味,实在弄不懂那些抽烟的人怎么会这么喜欢。”
“不会便罢了,只要一学会,那是一刻也不能离的。饭可以不吃,烟不能不吸。”老妇人听了放声大笑。
谭九又说:“娘子既然喜欢,过些日子我去买烟具和烟来送给娘子,略表心意。”老妇人点头称谢。
三人又聊了一会儿,谭九出来解手,见银河西斜,月亮挂在树梢上,大约是四更天了。
老妇人在屋里大声说:“客人一直在打呵欠,该让他睡觉了。”谭九应声道:“还可以再坐一会。”老妇人说:“不要太勉强了,明天还要赶路。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。”
谭九问是什么事,老妇人忧心忡忡地说:“明天你路过酒楼,如果见到我家老头子,烦请转告他一声,让他赶紧送几吊钱来,就说家中吃的穿的都用完了。”
“姥姥放心,我一定尽心去办。”谭九答应道。
老妇人又羞愧地说:“家里穷没有被褥,这一夜太委屈你了。”谭九说:“有个地方让我一晚上能够安睡,这就照顾得很好了,哪还敢有过高的要求呢?”于是三人分头睡下。
谭九累极了,一躺下就呼呼大睡。后来梦醒,发觉草虫在耳边鸣叫,眼前萤火晃动,谭九打了个激灵,一骨碌爬起来,发现自己躺在松柏林中。驴拴在树桩上,正在啃地上的草。
没有茅屋,老妇人和少妇也不见了,只看见一座古坟倒塌在荆棘蒿草之中。谭九吓得汗毛直竖,他连忙解下驴子往前奔去。
一口气跑出五里路,天开始亮了,谭九才稍稍放下心来。他到烟郊办完事,沿着原路返回,在一家酒楼休息时,看见一位洗碗的老人很像老妇人说的那人。
谭九上前一问果然是郝四,就把他拉到僻静处,将昨晚的事告诉他。
郝四流着泪说:“你看见的是我死去的妻子、媳妇和孙子。我妻子去世两年了,媳妇去年因为难产,母子都死了,谁能想到她们在地下还能相聚。”
谭九也觉得很可怜,又问:“巴参领是什么人?”郝四说:“他是某旗一个佐领的父亲,死了也有十几年了。正北有乔木的地方就是他的墓道。死去的媳妇是他家的婢女。”
“我们夫妇原是他的守墓人。后来下大雨,房屋都倒塌了,佐领无钱修理,我没有地方住才到这里来当佣工混口饭吃。前天中元节,佐领来扫墓烧了纸船纸马,但不知我的亡妻借马是办什么事?”
谭九感叹了很久,拿出五百钱赠给郝四,让他准备些冥钱,不要让鬼魂再挨饿,郝四哭着拜谢。
谭九回家后,不想对鬼食言,急忙准备了两个烟具一封烟,再次来到那座坟前把东西烧了。他又去找巴参领的坟墓,果然就在北边几十步以外的地方,松柏郁郁葱葱,还有一块断碑,上面的字依稀能辨别。(故事改编自《夜谭随录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