译文
安庆府的戴生,年轻的时候就轻薄无行,做事不加检点。一天从外面喝醉了酒回家,在路上遇见了已经死去的表兄季生。由于醉后视觉模糊,记忆不清,忘掉表兄已经死了,便问:“你这些日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季生说:“我已经成为死人,你难道忘了吗?”这一说,戴生仿佛有些记得,然而因为喝醉了酒,所以不知道害怕,问他:“你在阴间里干什么事情呀?”季生回答说:“近来在转轮王殿下做管理人间薄藉的文书。”戴生又问:“你既管理人间薄藉,那么你对人间的生死祸福一定很了解吧?”季生说:“当然罗,这是我职务份内的事,怎么能不知道呢?不过,这差事过于繁杂,不是特别关切的事件,也不能全都记清。对了,三天以前,我在福祸薄录上还偶然看到了你的名字呢。”戴生忙问:“上面写了些什么事?”季生说:“不敢相瞒,你的名字被写在黑狱之中。”戴生听了大惊失色,酒也醒了,苦苦哀求表兄搭救。季生说:“这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,你只有行善积德才能免除恶运。不过,你过去坏事作得太多,你的罪债在祸册上的记录已经有一尺多厚,没有大善大德难以赎回了。再说,象你这样一个穷秀才,能做多大的功德呢?即使你每天做一件善事,没有一年多的时间也抵销不了你的过失呀!所以你今天想悔过也为时已晚。不过,你从今以后严格要求自己,改恶从善,还有希望从地狱里出来,重见天日。”戴生听了不由痛哭失声趴在地上恳切地哀求表兄相救;及至抬起头来,表兄早已渺无踪迹。戴生郁郁寡欢,心情沉重地回到家中。从此洗心革面,痛改前非,再也不敢有半点失误。
原先,戴生跟邻人的妻子私通,邻人发觉以后,并没有立刻声张出去,想乘戴生再来与妻子勾搭,当场把他们抓住。而戴生却偏偏从此以后幡然悔悟,与那女人断绝了来往;邻人找不到报复的机会,但心头的怨恨却更深了。
有一天,他与戴生在田野里相遇,觉得机会到了。表面上跟戴生套近乎,把戴生诳骗到一眼枯井的旁边,说井里有东西让戴生往下看,然后乘其不备,把戴生推入井中。那井深有数丈,邻人觉得戴生掉落井底,必死无疑。实际上戴生并没有摔死,半夜苏醒过来,坐在井底大声呼救,由于夜深人静无人发觉。邻人唯恐戴生还活着,第二天清晨,一早来到井边观察动静,听见戴生在井下喊叫,就急忙往井里扔石头,想把戴生砸死。戴生赶紧躲进井下的一个地洞里,再也不敢出声。邻人知道戴生没有死,就挖土填井,几乎填满了井口,才放心地走了。
戴生躲在黑乎乎的地洞里,真跟地狱里一样。这里空无所有,找不到一点能吃的东西;心想,这一下子肯定活不成了。于是他就慢慢地摸着往里爬,爬了一段路程,见三步以外的地方都是水,无法再往前行,只好再爬回原来的地方坐下休息。起初还觉得肚子有些饿,但时间一长,竟一点饿的感觉也没有了。这时,他又想到了表兄的告诫;不过自己被困在这九泉地下,能有什么善事可作呢?只有整天念佛了。想到这里,他就一声接一声地念起“南无阿弥陀佛”来。
过了不久,他忽然看见地洞的远处有磷火在飘游,把整个地洞都照得发亮了。于是他就祷告起来:“听说青磷都是冤鬼所生,我现在虽然还活着,但是也难回到人间了。如果你们愿意跟我说说话,也可以安慰我的寂寞呀。”刚刚祷告完毕,只见那些磷火一个接一个的浮过水来,而且每一炬磷火之中都立着一个人影,那人影约有普通人的一半那么高。问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?冤鬼们说:“这地洞原来是挖煤的矿井,矿井主人在挖煤时,震动了古墓,惹怒了龙飞相公,他决开了地海里的水,淹没了矿井,有四十三名矿工淹死在矿井里。我们这些人都变成了地下的冤鬼。”戴生问:“龙飞相公是什么人?”冤鬼们说;“这,我们不知道。只知道他很有文才,活着的时候做过文学博士,现在跟城隍老爷充当幕僚。其实,他也很同情我们的遭遇,觉得我们都是一些无辜受害的人;所以每隔三、五天,便给我们施舍一顿稀粥。想来我们这些人尸骨整天泡在冷水里,永远投有超度还阳的日子。先生如果能够回到阳世,求请您想法把我们的残骨,从深井里打捞出来,埋葬在一个义壕里,那么您就会功德无量,因为您的恩惠已给予九泉地下的众多生灵了啊。”戴生答应说:“我万一能够有机会回到人间,这点事情有什么难办的。但是我现在被困在这九泉地下,怎敢奢望重见天日呀!”于是他就教冤鬼们跟他一起念佛,手里捻着身边的泥块,当作佛珠,计算着每个人念佛的次数。这样不辨昏晓,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,反正困了就睡,醒了就坐罢了。
忽然之间,地洞的深处出现了灯光。冤鬼们高兴地喊起来:“龙飞相公来舍饭了严于是他们邀请戴生跟他们一起去领饭。戴生怕前面有水拦阻,自己过不去。众鬼强拉硬拽把他拖了过去。戴生觉得象是在空气里飘行,一点趟水的感觉都没有。
曲曲折折,约摸去了半里多路,来到了一片陆地上,众鬼才把他放下,让他自己步行。他觉得越往前走,地势越高,如同登上几丈的台阶。上完了台阶,眼前出现了一片房舍和走廊。堂屋正中点着一只腊烛,有人的胳膊那么粗。戴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火光,看见堂上的腊烛非常兴奋,疾步走向前去。只见堂上肃然坐着一位老者,身穿儒服,头戴儒巾,一副老年儒生的模样。戴生见此光景,停住了脚步。可是那老人已经发现了他。惊讶地问:“这个生人是从那里来的?”戴生往前紧走几步,匍匐在地,把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讲述一遍。老人亲切地说:“这么说,你应该是我的远孙了。”于是就让他站起来,坐到椅子上。然后自我介绍说:“我名戴谮,字是龙飞。从前,有个不肖子孙戴堂,他勾结匪类在我戴家的祖坟旁边挖井取煤,使老夫寝食不安,所以我引地海里水淹没了他的矿井。不知道戴堂的后代现在怎么样了?”
原来,戴家的近宗有五个分支,戴堂排行老大。那时,县里的几个土豪劣绅赂贿戴堂,要在戴家的祖坟旁边挖煤,几个兄弟虽然不同意戴堂的做法,但慑于他的强暴蛮横,不敢出来阻拦。不料,开挖不久,地水暴涨,淹没了矿井,采煤的工人也都埋在了井下。死者的家属联名上告,戴堂与合伙开矿的几家大户都弄得倾家荡产,吃了官司。戴堂的子孙更是穷困潦倒,一贫如洗。戴生也是戴堂兄弟的后代,小的时候也听老人讲过此事。于是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事情,一五一十地讲给这位老祖宗听。老人听了之后,说:“戴堂这样的不肖子孙,后代怎么会昌盛呢?你既然来到了我这里,就不应该荒废了学业。”于是龙飞相公就备了一桌酒席,让他饱餐一顿,然后给他安排一间书房,书籍摆满案头。读的都是明代成化、弘治年间的八股文章,他虽然不十分喜欢,但也只得被迫研读。然后龙飞相公又教他命题作文,就象塾师教授学生一样。堂上的腊烛经常地点着,即使不剪也不会熄灭。啥时困了就睡一觉,用不着去分辨早晨和晚上。如果龙飞相公有事外出,就让一个书童来侍候他。就这样戴生在地下度过了好几个春秋,幸好由于老祖宗的阴庇,没受什么罪。唯一感到不满足的是这里可读的书实在太少,只有赶考应制的文章百十篇,他差不多从头到尾背了四千多遍。
终于有一天龙飞相公对他说:“你的孽报已满,该重返阳世了。我的墓穴离煤窑太近,那里阴风刺骨。你还阳以后,要把我的尸骨迁到东原上去。”戴生答应一定照办。于是相公又把那些送他来这里的冤鬼叫来,让他们护送他回到原来坐着的地方。冤鬼们再三地给他叩头,并嘱咐他千万别忘了他们委托的事。可是戴生并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出去。
原来,自从戴生失踪以后,家里的人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到。母亲告到了官府,牵连多人入狱。始终也没有查出什么珠丝马迹。三、四年以后,原来的县官离任而去,新的县官对于缉查工作也就放松了。戴生的妻子不甘守空帏,也改嫁走了。这时,恰逢村里的人整治旧井,一个村民下井掏泥,在地洞里发现了戴生,用手一摸,胸口还在呼吸。那人吓了一跳,上井后,把这消息告诉了他的家属。人们把他从井里拖出,抬到家里,经过一天的恢复,戴生才能说出自己的经历。
自从戴生掉入井中之后,那个推他下井的邻人又打死了与戴生私通的妻子,被妻子的娘家告了一状,关了一年多的监狱,从牢里出来的时候,瘦得皮包骨头。这回听说戴生活着回来的消息,吓得魂不附体,赶快逃跑了。戴家宗祖的人都要追究邻人谋害人命的罪责,戴生劝阻了他们,反而说,从前发生的事实在是咎由自取,本来就应该受到地狱的惩罚,跟邻人无干。邻人看他果然没有报复的意思,才犹犹豫豫地回到家里。
井水被淘干以后,戴生花钱雇人下到井底的地洞里,把四十三个矿工的遗骨拣出来,尽量使每具尸骨都完整无缺,又为他们各自买了棺材,找好了墓地,把他们集体埋在一座很大的坟墓里。然后,戴生又考查了戴氏宗谱,果然找到了“戴谮,字龙飞”的名字,准备好了祭品,先到戴谮的墓前祭奠了一番。安庆府的学使听到这桩奇事,又很欣尝戴生的文笔,参加科举考试以优等成绩被录取,捷报传来,戴生名耀乡里。中举回乡,他便开始在东原上营造墓地,然后把龙飞相公的遗骨迁到那里加以厚葬;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到坟上烧纸添坟,年年岁岁,从不间断。
异史氏说:“我的家乡也有挖煤的,洞口被水淹没了,十几个矿工被困在井下。人们抽干了水想把他们的尸体打捞出来。两个月后,井里的水才被淘干,而这十几名矿工都还奇迹般地活着。原来,当地下水暴涨的时候,他们一起浮到了高处,并没有被水淹着。只是把他们从井里吊上来的时候,乍一遇风,才晕了过去,过了一昼夜,他们才又苏醒过来。由此可以知道,人在地下,就象蛇鸟冬眠一样,不会一下子就饿死。然而没有听说过,人在地下生活了好几年,还能活着出来的。如果不是真正的大善人,在地狱里过了三年,怎么可能还活着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