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过了两年多,长亭仍然没有消息,太璞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。可是小儿整夜啼哭,要找妈妈,太璞听见更是心如刀割。接着老父又病死了,这更是雪上加霜,令他伤悲,因而自己也病到了;由于居丧病重,连亲友们的吊唁都不能接待。正当他昏迷不醒的时候,忽然听到有一个妇人哭着走进来。睁眼一看,原来是穿着一身孝服的长亭。太璞一见长亭不由大哭失声,由于过分伤悲,竟然哭断了气。使女急得大声喊叫,长亭这才止住哭泣,过来给丈夫按摩胸口,过了半天,太璞才苏醒过来。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,问长亭是不是在阴间里相见。长亭说:“不是的。是我不孝顺,由于得不到严父的允诺,三年不能回来团聚,辜负了你的一片诚心。这次我跟家人由东海经过这里,听到公爹去世的消息。昔日贱妾因屈从父命而断绝了母子之情,今天再不能听任父亲的干涉,而失掉翁媳之间的丧礼。我这次回来,只有母亲知道,而偷偷地瞒着父亲。”说话之间,慧儿跑来,一头扎进母亲怀里,长亭抚摸着幼子,哭着说:“我虽然有了父亲,而孩子却失去了母亲。”慧儿搂着母亲呜呜地大哭,全屋子里的人也都跟着伤心流泪。哭了一会儿,长亭站起身,开始整理家务,把灵柩前面的肉食和祭品都摆放整齐,太璞心理感到非常安慰。由于病的时间太久,太璞还不能马上起来活动;于是长亭请来了他的表兄帮助接待前来凭吊的客人。等到父亲入殓的时候,太璞才能拄着拐杖起来,勉强参加了斋戒和殡葬活动。刚刚埋葬了父亲,长亭又要告辞回娘家,去接爱违抗父命的遣责。一听长亭要走,丈夫拉着,儿子哭着,一家人都来挽留,感情实在难以割舍,长亭只好暂时打消了回去的念头。
可是,没过多久。家里又有人捎信来说,母亲病了。想再见一见自己的女儿。长亭对太璞说:“我为你父亲守灵而来,你难道不为我母亲的病,放我走吗?”太璞终于答应了她。临走的时候,她怕孩子哭闹,让乳母把慧儿抱开,伤心地哭着离开家门。这一去,又是好几年没消息,石家父子也渐渐把长亭忘了。
有一天,太璞刚刚睡醒,想把门打开透透气,忽然看见长亭飘然而入。太璞大吃一惊,问她从那里来。长亭悲戚戚地坐到床上,叹息了一声,说:“我生长在闺阁之中,把一里路都看得十分遥远;现在一昼夜就跑了一千里,快要把我累死了。”太璞细问缘由,长亭却欲言又止。太璞再三请求,长亭这才哭着说:“我现在把事情对你讲明,只恐怕我所悲伤的正是你所高兴的。近年来,我家迁居到了山西地界,租借赵缙绅家的房屋居住。其初主客之间的交情非常亲善,父亲就把红亭嫁给了他家的公子。赵公子不务正业,常在外面吃喝嫖赌,作风十分放荡,家庭生活也开始动荡不安。妹妹回家告诉了父亲,父亲把妹妹留下,半年不让她回婆家。赵公子恼恨在心,不知从何处请来一个恶人,派遣天神拿着绳锁,把父亲捆走了。我们一家人又惊又怕,顷刻之间便各自逃散了。”太璞听了,禁不住大笑起来。长亭生气地说:“他对你虽然不够仁义,但终归是我的父亲。我与你作了数年夫妻,只有恩爱而无怨恨。今日我家家败人亡,一百多口人流离失所,即使你不为父亲的遭遇悲伤,难道也不为我的不幸感到难过吗?你对我家的事这样幸灾乐祸,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,想不到你竟如此无情无义。”说罢一甩袖子,出门而去。太璞一面追赶,一面道谦,眨眼的工夫,长亭就不见了。太璞回到家里,怅然若失,后悔不已,认为长亭这样决绝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没有想到,过了两三天,翁家老母与女儿一齐来了,太璞不由喜出往外,对母女热情慰问。母女二人却趴在地上不起,太璞十分惊讶,询问情由,母女只是哭个不止。长亭擦了一把泪说道:“前两天我二赌气离开了你,今天不能坚持节操,又来求你帮助,我的脸面都丢尽了!”太璞说:“老岳父虽然不是东西;但是岳母的恩惠,你的情份,我是终生难忘的。听到你家父有了恶运,我有些幸灾乐祸,也是人之常情,你怎么就不能忍耐一下呢?”长亭又道:“我刚才在半路上碰到了母亲,才知道绑走我父亲的那个人,原来就是你的师父。”太璞说:“如果真是他,事情就容易办了。不过,你父亲现在不能回家,你们父女便不能团圆;就怕你父亲回了家,你的丈夫和儿子又要哭泣了。”翁母表示明志悔过,长亭也发誓不再跟丈夫和儿子分手。
于是,石太璞收拾好行装前往汴州,找到了城北的元帝观,正遇王道士从外面归来不久。太璞进观来参拜师父,师父问他:“为何事而来,”太璞看了一眼厨房里的一只老狐狸,小腿被穿了一个洞,用绳子拴在桌子腿上,便笑着说,“弟子这次前来,就是为了这个老妖精。”道士问他其中的缘由,太璞说:“这可是我的岳丈大人。”于是就把自己与翁家的恩恩怨怨讲述一遍。道士认为这只狐狸实在太狡滑,不肯放走。经过弟子的一再恳求,道士才勉强答应。太璞当着师父的面,把这个老狐狸的狡诈行为讲了一遍。老狐狸听人家讲他的坏活,把身子躲进了灶膛里,好象有些羞惭的样子。道士笑着说:“看起来他的羞耻之心,还没有完全丧失。”太璞起身,把狐狸牵到外面,要用刀子割断绳索,然后好把绳子抽出来。当太璞要从那狐狸的小腿里抽绳子的时候,狐狸痛到了极点,狠狠地咬着牙根。太璞故意抽得很慢,并且抽一点,顿一下,还笑着打趣说:“老翁嫌疼的话,那就别抽了吧!”老狐狸闪动着眼光,好象非常生气的样子。老狐狸得了救,便摇着尾巴,从元帝观连蹦加跳地逃走了。石太璞辞别了道士,回到家中。三天前,已有人把老狐狸放归的消息告知,翁太太已经先走了。长亭等太璞回来再做决定。当太璞到家的时候,长亭赶快出来迎接,伏在地上给太璞叩头感谢丈夫救父之恩。太璞把她搀起来,说:“你只要不忘记夫妻的情分就可以了,何必还要感谢呢?”长亭说:“现在我家又迁回到原来住的地方,村舍邻近,传送信息非常方便。我要是往娘家省亲,三天就能回来了。你相信吗?”太璞说:“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得到母亲的抚育,也没有夭折。我天天鳏居,早就习以为常。今天我也不象赵家公子那样,以怨相报,所以我算是尽了夫妻的情义了。如果你不再回来;那就是你负义了。路途虽然很近,我也不会再去请你,何必不相信你的许诺呢?”长亭第二天回娘家探亲,只住了两天就返回来了。太璞问:“回来得这么快呀?”长亭回答说:“父亲因为你在汴州戏弄了他,至今耿耿于怀,整天絮絮叨叨地埋怨;我实在听得厌烦,所以提前回来了。”从此,翁石两家女人间的来往非常频繁,而翁婿之间却再也没有什么往来。
异史氏说:“狐狸性情反复无常,行为十分狡黠。悔婚的事情,两个女儿如出一辄,由此可见其诡诈多端。然而石生以要挟手段而与其女婚配,是使其在嫁女之初已怀悔怨之心的原因。况且作为门婿,既爱其女,而救其父,就应该放弃昔日的怨恨,以仁爱之心去感化他,而石生却在其危急的情况下加以戏弄,这就难怪老狐终生难忘这场恩怨了!天下翁婿之间的感情不相投合,大都有类于此。”